『周叶』游冥冥
「壹」
周泽楷再见到叶修，正是一年里最好的春天。杨柳开过了毛茸茸的花，他孤身走在青石路上，料峭春风徐徐地吹，吹得满城飞着小雪似的柳絮，轻飘飘沾了人一脸一身。
他刚至望北城，安顿没几日，倒是满城居民都知道城里新来了一位极好看的剑修。
北川偏远，山高水深，好久没见甚新鲜事物的城民的好奇心都被这来客勾起来，忽又听说这剑修美则美矣，却是个无趣的锯嘴葫芦，比城西苦修闭口禅的赤脚僧人还惜字如金，也不爱笑，榆木疙瘩似得板着脸，真真是白瞎了好皮相。
说这话的是当归酒肆的老板娘，一只修行了七百年的雪毛狐狸，勾魂术少有敌手，却踢到了这个铁板一块的剑修。
老板娘气呼呼擦着柜台道，昨日那剑修来我的小店，我看他模样俊俏，起了促狭之意，想逗弄逗弄他。
侧耳听着的各位也都是当归酒肆的常客，知道这老板娘不同于人世间那些专习采阳补阴下作功法的狐族，性子爽朗，人缘极好，她说逗弄那就只是寻常玩笑。
然后呢？那后生如何应答的？有好事的按耐不住问道。
老板娘柳眉倒竖，一巴掌拍上算盘，那剑修实在蛮横！要不是老娘躲得快，不得被那双剑捅出几个窟窿来！说着她心疼地连连叹气，可怜我那新做的披肩呀，被削了一截，这下毁了。
客人们咋舌，有人劝老板娘再做身新衣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；有人义愤填膺，骂剑修不懂怜香惜玉；还有人跃跃欲试想和那剑修过几手，角落里一人慢腾腾咳嗽一声，边招呼小二续上茶水边说，依我看，这人来历不小。
说话的是方锐，这人是千秋小世界有名的消息贩子，三教九流奇闻异事，无所不知。被旁边的人连连催促他才收起故弄玄虚的把戏:大光明世界昆仑仙山上九境，宗门轮回，有子惊才绝艳，区区千年修得大圆满境地，本命法器是玄铁双剑。
望北城所在的千秋界仅仅是万千灵界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世界，比不得大光明界这般灵脉纵横，人杰地灵的福天宝地，加之渡仙大道封塞已久，没有盼头的修士们大多闲散度日，几百年来好不容易出了几个金丹。听清楚了周泽楷的境界，本想找他切磋的人倒吸一口气，默默坐回去。
轮回剑宗是中九灵界赫赫有名的修行大派，门下弟子大都负剑游历，钻研天命道。天命道与其他道义不同，讲求太上忘情，磨砺道心。
妖修不屑束缚本性，从心所欲，故而看不惯天命道，在他们看来，轮回剑宗都是苦修的疯子，一个个不苟言笑了无趣味，而且剑修尚武，好战刚毅，更有甚者以除妖斩魔，匡扶正道为己任，一般妖修宁愿绕道而行也不想引火上身。
老板娘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，见了鬼了，不是说天命道会斩断宿命劫难的？来我们这城的，都是因果使然，这剑修是怎么寻到这里的？
我来找人。
酒肆顿时鸦雀无声，一室妖神精怪颤巍巍转过头，看着不知何时进来，坐在窗边的剑修。纵使被这么多人瞪着，周泽楷仍旧面不改色，神色淡淡，小二哆哆嗦嗦地上前，给他斟满茶水。
周泽楷的仪容确担当得起那些溢美之词，眉目英俊，面如璞玉，春日暖阳在他秀逸的侧颜镀上浅浅一层，精致得宛如画中人。可窗外杏红柳绿也融化不了半分他眉宇间凝刻的冷漠寡淡。
他安静地坐在那里，不必言语都透露出十足威仪，周身蕴含着冰雪料峭的冷意，如同静待鞘中的绝世宝剑，锐利无匹。老板娘说得没错，美则美矣，却了无生趣。
周泽楷没喝茶，他只是抬眼扫过酒肆，与他对视上的人都不禁垂首，被那对清亮冰冷的眼睛看着，和数九严冬从头顶淋下一瓢冰水一样惊悸。
我来找一个人。他似乎是有点失望地又重复一遍。
遇到这么一个打不过又撵不得的煞星砸场子，老板娘忍着新仇旧恨噼里啪啦拨算盘，道长来找哪位？
钱塘君，叶修。
众人好奇的眼神陡然尖利，方锐收敛笑意，硬邦邦掷来一句，钱塘君百年前就陨落了，诛仙台万钧雷霆穿心，神魂俱灭，大罗金刚也没救回来。
周泽楷恍若不闻，语气笃定，他在这里。
老板娘冷笑，方道人你也别费口舌，他既然能找到这里，必然是从那帮狗蝇小人询问过叶修残魂的下落。你们也别欺人太甚，究竟要把钱塘君逼到什么地步才罢休？她厉声呵斥。
众人知道，大圆满境界距得道飞升，位列仙班只差一步，算得上是半个凡尘神仙。周泽楷若要发难，满座联手也抵挡不住他轻描淡写的一剑，但还还是都现出狰狞原形，凶神恶煞地围住剑修。
周泽楷还是无知无觉的模样，眼光都不曾偏移。
且慢。
剑拔弩张时，青衫书生踏进店门，言笑温文。
有人惊呼，城主大人！
久仰玄机真人威名，有失远迎。望北城主喻文州笑眯眯地作揖，文雅可亲的模样。
望北城内禁止械斗，喻文州直视周泽楷冷然的眼睛，玄机真人见过城西修缮的高墙吗？真是巧，半年前也有钱塘君的故人来访，可惜他们不太守规矩，道骨砌墙就是这点好，稳当。
城主笑的高深莫测，望北城上下都承蒙钱塘君大恩，凡是纠缠不休滋事寻衅的，就只能劳驾去做新的墙基。
数千年前，这里还是寸草不生的苦寒北境，是大世界谪贬叛逆者的流放地。一日，一位游历三界六域的仙人途径，种下从蓬莱仙岛带来的奇珍草木，兴成绿洲。仙人在绿洲上兴建城池，取名望北，让那些在北境寒风雪雨里挣扎求生的可怜人居住。随着城民安居乐业，仙人又制订城规，城中居民不论仙凡妖魔，入了城自当了断宿结过往，相互照应，不可持枪凌弱，结党倾轧。
于是望北城成了走投无路，流离凄苦之人眼里的桃源仙境。那仙人正是钱塘赤龙叶修。光阴流转，城民们仍铭记他的恩德。
周泽楷沉默不语，喻文州稍作忖度，放宽了语气:听闻玄机真人性情淡泊，不知真人与钱塘君有何纠葛往事，我看真人离仙门只差半步，那些尘世过往还是放下为好——
喻文州突然停住，他看到那个剑修变了神色，眉间的高远淡泊猝然皲裂。一眨眼功夫，周泽楷看起来苍老了几百岁，朦胧春光里，他衣袍风尘未褪，伶仃一人，像迷途的孤雁，周身都是深厚的倦意。
为何放下。
周泽楷这句话不是反问，更像是一个跋涉万里的旅人喃喃自语。
我放不下。
他不再看这些人，而是转过头，清亮的眼睛望着窗外柳絮纷纷，似锦韶光里轻悠悠地飘着，像是缠绵的雪。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处别院，繁花似雪非雪，有人在花树下微微一笑，眉宇藏着悲悯的禅意。
哪里再寻得那样美的繁花，那样明媚的春光。
[贰]
周泽楷第一次见到叶修时，也是这么好的春日。
周父是位风雅的富商，早年科考不顺，名落孙山，为操持生计只得回乡做生意，无心插柳柳成荫，十几年后，竟成了富甲一方的商贾。由父母做主，娶了温婉的表妹。妻子头一年就诞下了一双龙凤胎，聪慧可爱，第五年又生下了一个儿子，取名泽楷。
按说周父虽然早年仕途失意，但他到底凭本事挣下偌大家业，又因乐善好施，颇得乡邻爱戴，如今夫妻恩爱，儿女绕膝，应该是心满意足了。
让夫妻两操心的，是他们的小儿子。
周泽楷自打出生就很少哭闹，兄长姐姐如何逗弄也不哭不笑，像个木头娃娃。学会说话比寻常孩童迟了几年，时常一人在房里静坐一整日，摆弄木料刻刀。
他的父母忧心这孩子是先天愚钝，偏偏周泽楷学起其他东西并不费力，行事自有章法。知晓的长辈都说，这孩子是患了痴症，夫妻两求访名医，一碗碗的药灌下去，也不见周泽楷开朗活泼一分。那么苦的汤水，大人闻闻也要皱眉头，小小的孩子却不声不响地喝下去，舌根苦的酸涩也不哭。倒是做父母的心疼不已，眼看着小儿子一天天瘦削，周母不知道无人时偷偷哭过几场。
最后周父拍板，治不好也算了，儿子不过是迟钝点，难道就不疼爱了？大不了一辈子养着他。
于是周母不用再心如刀割的看小儿子一口一口喝药，转而信起了佛祖。明光寺的老主持宽慰这对夫妻，世上孤僻寡言的大有人在，心性由天定，只需督促他恪守正道，不必强求。
鹤发童颜的老者看看独自坐在院里的周泽楷，男孩低着头，专心致志地刻一截桃花心木。
施主不妨在别院暂住，这几日，有贵客来访。
周氏夫妻连忙拜谢。
别院幽静，檐下燕巢里幼鸟啾啾，周泽楷坐在窗前，繁花灿烂，风动枝影颤颤，落在窗纸上，像精巧的皮影。
在周泽楷眼里，这繁花，乃至万物，都只是皮影戏，美轮美奂，却也只是虚影。
他看得见春去秋来，雨水白露，堂前双燕去复归，也听得见父母叮咛，兄姊欢笑，青山孤阁晨钟遥。
但周泽楷也仅仅是旁观着，他的心结着一层冰，冰面之下，波澜不兴。他不是感受不到欢喜忧愁，只是那些情愫比昨夜春雨更柔弱，触动不了分毫波澜。
所以他甚少言语，观戏人本来就不需多言。
周泽楷安静地看，看着旁人的喜怒哀乐，看着飞逝的光阴，不愤世嫉俗，也不自卑缅怀。他天生就有洞察世情的心怀，年纪尚小，个中明悟说不清道不明，不妨碍他寂默地在心扉里，看门外一场一场的皮影戏。那扇门轻轻掩着，却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如何推开。
又是一阵风轻轻摇动枝桠，素白的花瓣落下来，粘上周泽楷的衣袖。他低下头，迟疑片刻，手指捻下一片，心念微动，然后他听见院门被猛然推开。
木屐踏在石砖上，起落间敲击出极清朗极快活的脆响，像社戏开幕时乐师手里噼啪的响板，热热闹闹地一路走过来。先映入周泽楷眼帘的是一只手，皎白无暇，骨肉亭亭，光洁指尖拂开花树枝桠，露出赤袍青年笑意盈盈的脸，本应张扬的颜色硬是被青年慵懒自在的神情衬得褪去了几分浮躁。被绸带松松缠束的长发随着青年附身的动作于肩头滑下，擦过周泽楷的面颊，凛冽香气刺刀般扑面而来。周泽楷不知道自己松了手，刻刀和木料滚落在地，他抬起头，撞进那双墨色深邃的眼睛里。
赤衣人笑的眉眼弯弯:
"初次相见，不胜荣幸。"
"我是钱塘君，小公子呢？"
周泽楷楞楞地伸手，攥住青年的一缕长发，有细白的花瓣沾在发丝上，然而他甫一碰触，花瓣便消融在手心。原来那不是杏花，而是未化的冰雪，难怪青年身上的浅香如此清冷。
青年稳稳地单手托起周泽楷，凑近横斜花枝，白玉似的手在一簇花苞拂过，旋即绽开一朵红牡丹，他顺手把牡丹花别在周泽楷耳旁。
"名花配美人啊。"钱塘君笑吟吟道。
周泽楷第一次生出羞恼的情绪，他瞪着钱塘君伸手抓下那朵花，然而牡丹花刚被攥入手心，花瓣变得沉甸甸，他惊奇地摊手，却见手心里躺着一只木雕的翠鸟，栩栩如生，玲珑可爱。
周泽楷转头看钱塘君，春光里斯人一笑可入画，这个人就这么不由分说的，携春风暖阳，闯进这个别院，也闯进他空寂的心扉。
“请多关照。”
TBC
找回这个完全是意外
慢慢填，回头看古风写得不伦不类但是也懒得再大改了，随缘